【明報專訊】一場盛女之戰,從公仔箱蔓延到線上線下的評論空間。
由對參與者的評頭品足、追訪與起底大搜查,到港男港女樂此不疲的口水仗;知識分子搬出女性主義、性別定型乃至傳媒責任,嘗試深化議題,說來說去又彷彿落入「認真你就輸了」的圈套。
製作人智商是高的,連罵聲都早被計算作刺激收視之用。
一
切都是商品。《盛女》節目是商品,節目裏的「人生教練」在推廣各種各樣的商品。那商品教大家——「每個人都是商品」(教練Winnie語),你我在職場上
都出賣自己,情場裏又何必例外?你不認也得認,還是認了它,然後把自己包裝得好好睇睇以便賣出去吧;怎樣包裝?購買我們提供的商品就可以。
在高度資本主義的香港,說「每個人都是商品」某程度上也符合社會現實。問題是,我們除了服膺於此邏輯,乖巧地等待被認購和被淘汰外(凡商品注定被更新更美者淘汰),是否別無他選?
「由於慣性和消費需要所帶來的速度,每一個滿足感都缺乏仔細經營的細節,因而很快消失。同時,由於我們所有感官都長期暴露於這種變幻無常的驚嚇感中,就更引發內心的自我安全機制,令我們難以學習經營長期而細緻的關係。」
在習慣符號和標籤的社會裏,不容易快速地概括李維怡是誰。她沒有全職工作(在資本主義底下這簡直是原罪),兼職教一點書,大部分時間投放在沒有收入的事情
上。文化界和社運界最熟悉她,前者因為她出過兩本書,在台灣很有聲望的聯合文學獎裏得獎,卻不願被稱做作家,認為應該叫文字耕作者;後者因為,她九十年代
已參與天台戶抗爭,及至近年的利東街、反世貿、天星皇后、反高鐵以至較不受注目的舊區重建事件,都有她的身影。但如果大家對「社運人」的理解限於衝鐵馬、
搶咪掟蕉,她又不是。她花很多時間在社區組織上,走進每個街坊的生活處境,相對於傳統社工和議員自上而下的「我幫你爭取」,維怡更想讓街坊們明白和學會為
自己爭取,並建立屬於民間的媒體,協助基層街坊拍攝和講述自己的故事。
資本主義剝削愛的權利
在以錄像和文字介入社運的十多年
間,她對資本主義如何肢解人類情感和社區網絡有深刻的體認,她的抗爭方式就是反其道而行之,把疏離冷酷的世界裏、每個零散化的個體重新連結在一起,重建人
與人的關係。這樣的經驗,讓她有獨特的角度去看待愛情——這城裏人們最熱心追尋和煩惱的東西。卻又別誤會她是什麼兩性關係專家,她以愛情為題的文章就那麼
一篇而已,三年前的,靜靜擱在網絡裏,看過的人都難忘,久不久就在面書上再分享一轉。今期想談女性與愛情,記者就訪問人選諮詢身邊朋友時,便不止一個提到
她。
「兩個被現代社會訓練出來的自我匱乏個體,在變幻極速的世界中,衍生了被確認之強烈需要,但各種人際關係裏,似乎只有大眾媒體再現的『愛情』可以滿足這種需要,於是他們千方百計尋找愛侶。」
當本地收視最高的電視台每晚用黃金時段推銷這樣的觀念——女性的幸福就是結婚;為了擺脫獨身這悲慘命運,剩女們來改造自己吧,迎合瓜子臉瘦身形小鳥依人聽話
順服的「市場需求」,換上連身裙和高跟鞋,學習吸引男士的各種手段,打一場性別攻防戰。「愛」字存在於節目名稱中,卻不見於過程和結局裏。
「人們批評資本主義,好多時是批判那制度剝削,或者資源分配的不平等,這當然是問題。但另一方面,它是一種好大的、對人類心靈的摧毁。它令你無能力再去建立真實的、人與人的關係。」維怡說。
你不跟隨「幸福」
壓力就來
節目在維繫一套標準,而這也跟社會平時對女性灌輸的觀念一致,不符合這套標準就是多餘的剩女,被排斥和定義為不幸者。「一對一、異性戀、結婚生仔、建立核心
家庭,這是社會裏最基本的組成單位。社會透過定義這種為『幸福』來確保你的生活順着制度走。因為結婚就要買樓進貢地產商,拚命工作;生了孩子要爭入名校,
養到佢十項全能,順應個制度去競爭,然後孩子長大了,再搵個有錢人結婚、再生下一代。」違反這套由制度所定義的幸福想像,例如只同居不結婚、或者同性戀?
你會無法申請公屋、無法一起報稅,整個制度都在為難你。甚或只不過是單身,輪候公屋的時間要比人長,更難找到可以獨自負擔的私樓;到超市購買生活所需時,
你會發現自己無福消受買三件或家庭裝半價的優惠。
由於違反體制所定下的、眾人的價值觀會活得很吃力,「盛女」們寧願接受性格改造甚至整容。
女性主義者認為她們應該堅持做自己,學習欣賞自身最原本的美態,「但『做自己』容易跌入一個語言陷阱,因為那『自己』從來都處於跟這世界對話的狀態而不斷
改變。關鍵是,你是否受到壓力、覺得一定要符合某套準則而變?人人都有權去改變自己的外貌,問題是大家都想按那套準則整成所謂的desirable
object。但去到這些位你好難處理,她們會說,『咩文化壓迫力唧,我自願嘅』。文化壓迫力就是一種會令你自願去服從的力量嘛,它的威力是令到那些不符
合要求的人會產生自我不認同感,體制就是靠這種力量維持。」
「就像重建區的街坊也會,好容易誤認市建局定下的規矩就是道德,你唔符合規矩,
等於你道德有虧,所以你得不到安置是應該的。他們會或多或少感覺到這中間有點問題,可以產生各種理解,例如覺得自己無用、命運坎坷、也可以理解為制度不公
平。準則和規矩就是一種權威,對權威表現出一種未經思考的服從,就好大件事。」
「就算講不出所以然來,大家能都感到現代社會這些冷酷異境的特徵。因而,我們都極需要一個較為人性、以無條件付出和分享為原則的世界作為避風港。社會變化急速,傳統社群日趨瓦解,加上消費文化不斷吹噓,這個溫暖的地方,就逐漸被縮窄成那個『愛情』烏托邦。」
資
本主義的殘酷無情,在於由教育制度到求職謀生,都不斷對無法符合標準的人進行排斥、否定和淘汰。有人問,女士們能夠經濟獨立,為何還要把愛情當成人生最重
要的目標?「因為大家知道社會只求利益最大化,好想有個位係不至於咁得人驚的,可以包含利他的倫理,大家會暫停計算,願意為對方好而作犧牲。『愛情』本來
是維持這制度的最後緩衝。」
伴侶只是滿足你心中的符號
將情場參與者商品化、將愛情解讀為市場供求的關係,其實是讓資本主義邏
輯入侵這最後的喘息空間。另一方面,資本主義的好朋友——消費主義,讓我們從小習慣以購物去滿足和麻醉自己,「認為『我擁有什麼』就代表『我是什麼』,追
求各種符號以滿足欲望,對了解真實的自己與別人不感興趣。」當人們不知道如何自處及與他人相處,就四出尋找相應的符號,「比如女人要點、男人要點、最佳的
人際關係應該點。有了伴侶,同樣依靠外間提供的符號去界定什麼是愛。就像:如果你情人節不送花,就代表你不愛我;或者:我是男人,你作為我身邊的女人,就
應該點點點。你要的不是面前那個人,而是要他滿足你心目中某些符號和欲望,對方的存在只為了這個。你不懂用別的方法表達愛和感受愛。」
「愛需要時間和空間慢慢建立,但如果符號可以滿足你的欲望,你不需要時間,不需要空間,你只需要追逐一個符號。」在盛女節目物化女性之前,其實消費主義早已物
化了我們自己。「當人們將感情關係的終極幸福定義為『佔有』或『控制』對方,這某程度上已是一種物化的態度。而資本主義社會在養成計算、個人主義和消費習
慣時,便將這欲念愈放愈大;相反地,分享、利他、無目的去了解和付出(而非用作情感勒索的資本)這些人們本來也抱有的願望,卻沒有得到相應培養、學習和發揮的機會。」
「愛情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重要。我們習慣將人際關係分類成友情、親情、愛情等等,其實不過是工具理性發作,為方便處理人際關係而已。事實卻是,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,所以每兩個人之間相處和發生的情誼,都如同死亡般只此一次,因此,無法歸類,無可替代,也毋須妒恨。」
設若我們對「愛情」的種種渴求、執拗和失落,都與資本和消費主導的社會有關,那是否要改變這個社會制度,才能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?維怡笑了,「你不會忽然
之間改變到個社會的,應該是掉轉,你從下而上的,先改變人與人之間的狀態。」於是大家就不會那麼熱中消費了?「其實好多人去買嘢,都是因為唔開心。佢講唔
到是什麼事,總之覺得唔滿足、唔開心。」
「我感覺到的是,大家似乎喪失了一種對他人存在狀態的感受能力。只會用一些好表面的反應去界定別
人,而不是去了解,為何他在那個情景裏會做出這樣的反應?大家習慣了購買,付出然後換回報,會好難調節為沒有目的,就是想了解你,了解完之後無用㗎,就係
了解咗一個人囉。如果感受不到這件事本身的價值,就無辦法,關係就會維持在大家搵對方來滿足自己願望的層次。」
在冷酷無情的資本主義社會裏,寄望依靠一個愛情對象來提供避風港,幾乎注定失望。首先這個愛情對象也可以是煩惱和壓力的來源;即使兩人相處和洽,在面對制度性的剝削和壓迫、社會不
公義降臨到自己身上時,如果沒有穩固的人際和社區網絡,單靠一個愛情對象的力量,肯定無以抵禦。「我不是說大家要有好多個伴侶,而是在不同人之間,我們能
否建立親近的關係?而非把愛情看作唯一值得追求和經營的感情?」首先我們得明白和確認,除了愛情對象,自己身邊還是有很多人的;然後是,我們能否跳出慣性
的角色定型,真切地了解身邊的這些人?
學習去發現和關心其他人
「比如我對自己的爸爸媽媽,其實已進入另一個層次。我會認真去
看,他是個怎樣的人?從他細個到現在幾十歲,經歷過什麼,性格和脾氣怎樣變成我眼前的樣子。了解一個人是從長期相處中,看到他整個生命的脈絡,這樣你就會
發覺,每個人一生這樣走過來,其實都不容易。你懂得這樣去感受時,對他的感情就不同了。不是一味母愛好偉大呀、養大你,當然這樣說沒有錯,但除了這些身分
角色,他給我的另一種感受是,我們見證了對方的幾十年人生,這樣長久的關係對我來說很重要。」情人以外,親人、友人、鄰里,何嘗不該以這樣的細緻去探索和
了解?
「學習去發現和關心其他人,聽起來好像簡單,但做落原來又很複雜。因為這過程其實好微妙、好隱晦的,你需要好大的注意力去跟別人溝
通,留意別人的反應和信號。大家返工返到咁累,這些emotional
labour你會唔想做。所以亦是一個制度問題,逼人返工返到無餘力去理解身邊人,總之希望找到一個伴侶作為水泡,拉拉扯扯就過一世。而剩唔剩女,只是這
一大堆制度結構問題的表徵之一。」
「又值埃及推翻獨截者之後,阿爾及利亞人民上街百人被捕之日,菜園搬村未有期,及剛與幾個團體的朋友搭電
車叫喊捍衛基層住屋權及民間自主規劃權之後……我只會繼續說,堅決反對異性戀及單配偶家庭作為一種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幸福權利分配的制度,重新確認在每個
獨特個體之間可能產生的各種深厚細緻的情誼,或許因此我們可以窺見,人類最純粹的感情生活,以及可以包容這種生活的社會的模樣。」(維怡寫於2011年情 人節)
(Link: http://commentshk.blogspot.com/2012/04/blog-post_6924.html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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